《大地之子》陳永廷── 探訪陳永邦、陳永朝

遇難者:陳永廷,男,死亡年齡20歲,89年6月3日晚被打死在天安門廣場上。死亡申請人為學校的老師。

「約在08年或09年時,四川的陳雲飛給張老師寄來陳永廷的學生證及墓地的照片,張老師把這些照片交給丁老師,在我們遇難者名冊中他是第202名。根據學生證上的信息,只知道他是中央民族學院的學生,家是重慶酉陽縣人,土家族,其他一概不知。因此,在這次看望外地難屬活動中,我們接受了一個任務,就是要去尋訪陳永廷的家人。 」

這是一個感人的真實故事,感人的是,中央民族學院86級經濟系學生陳永廷,在“六四”慘案中被打死後,為了尋找他的家人,牽動了很多人的心。這又是一個凄涼的故事,凄涼的是,一個從深山裡走出來的農家孩子,來到首都北京讀書,其背後是他的父母、兄弟沉重的負擔和一貧如洗的生活為支撐,無論誰看到他的家境,都會不禁潸然淚下。


約在08年或09年時 ,四川的陳雲飛給張老師寄來陳永廷的學生證及墓地的照片,張老師把這些照片交給丁老師,在我們遇難者名冊中他是第202名。根據學生證上的信息,只知道他是中央民族學院的學生,家是重慶酉陽縣人,土家族,其他一概不知。因此,在這次看望外地難屬活動中,我們接受了一個任務,就是要去尋訪陳永廷的家人。

尋訪陳永廷的家人,就必須找到陳雲飛,從他那裡了解一些情況。我們和陳雲飛沒有聯系,只知道他是一位民運人士,非常同情“六四”,曾在成都晚報上登過【向天安門母親致敬】的一句話,在當時還引起了一定的轟動。張老師把陳雲飛的電話給我,我讓張老師事先和陳雲飛通一下氣,告訴他近期會有人去找他,避免唐突。

臨來成都之前,我給陳雲飛打了電話,想約他見面,他告訴我,他在成都近郊郫縣的人民醫院裡住院。我告訴他,到成都會去看他。並在短信中把我們找他的目的是什麼告訴了他,希望他能給我們提供方便。

由於事先和他聯系過,他執意要到車站接我們,下車後,看到一位個子不高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穿著醫院的病服,光著腳穿著一雙拖鞋站在那裡,給我的第一印像,他應該是一個很隨意的人。到了病房,我問他因為什麼原因住院,他說是在五月份幫助別人維權,遭到公安人員的暴力,腰處受傷,住在醫院裡每天理療,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

陳雲飛告訴我們,他今天之所以走上維權的道路,就是因為“六四”。89年,他是北京農業大學畜牧系的大學生,他親歷了整個學潮,親眼目睹了“六四”大屠殺,六四是他揮之不去的情懷。他曾工作過、自己辦過公司,皆因他所做的事遭到國家監控而不得不放棄,甚至他的家庭也因此而分手。他非常平靜地說:“我今天能夠活著,是因為當年那些死去的學生、市民替我去死了,所以,我不能苟活著。”這一句話,讓我非常感動。目前,他居無定所,他住在醫院已經幾個月了,因為,是公安系統的人送他來的,醫院也不趕他走。他開始信基督教,每個星期天會到成都市區和朋友們一起做禮拜,只要有人想要維權,他定會到場,每周二下午,他會和訪民們一起喝茶,對他們宣傳普法知識。

“你能告訴我,怎麼去陳永廷的家,這次我們有任務要去尋訪他的家。”

“陳永廷的家不是我找到的,是另有其人,他是酉陽人,當年,他尋找陳永廷的家人時很曲折,找了三年才找到。”

“你們認識嗎?能不能幫我們問一下怎麼去陳永廷家。”

“我們以前不認識,好像是08年看到他發到微博上陳永廷墓碑的照片,和他聯系才認識的。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從94年就開始資助陳永廷的父母,我已經和他聯系過,說了你們的事,他說白天沒有時間,晚上可以到酒店去看你們,再說。”

“你得到陳永廷的消息,才提供給我們的。”

“是的,我就把陳永廷的墓碑和學生證的照片發給張老師了。”

下午從陳雲飛處回來,去看望了蕭傑的父母蕭宗友夫婦。晚上,約九時許,陳雲飛帶著那位記者來到我們住的酒店。看到他,中等個,身體比陳雲飛要結實。我覺得他很能干,說話也非常強勢。他姓張,畢業於浙江勘測工程學院(該校已與浙江大學合並),是酉陽縣龍潭古鎮上的人。其父,學的專業是地質勘測,畢業後分配到酉陽,是地質勘測隊的工程師,母親,是當地土家族人。89年時,他已經工作,是北京國土資源部下屬報刊的記者。現在,在成都自己辦了一家傳媒公司,信基督教,是家庭教會的成員。

“我們從陳雲飛那知道當年是你找到陳永廷的,你可以告訴我們怎麼走嗎?”

他看著吳麗虹說道:“陳永廷的家在大山深處,進山是沒有路可走的,只有一條小道,還要爬山,像她身體太胖了,估計是上不了山的。而且,告訴你們地址,你們找起來也比較困難,你們幾號離開成都?”

“我們打算明天到新津去看吳國峰的父母,准備後天離開成都到重慶再坐火車去酉陽。”

“這樣吧,這件事由我來安排。明天,我上午沒有時間,下午我可以開車帶你們去新津,新津離成都有好遠的路,還是我開車帶你們去比較方便。去酉陽看來必須我去才行,我後天有事脫不開身,你們就在成都多呆一天,大後天我們一起去。”

我不想過於麻煩他,因為彼此不熟悉,做難屬的尋訪我還是比較謹慎的。於是,我對他說:“這樣太麻煩你了,我們已經預定好離去新津的汽車站較近的酒店,好像就在汽車站旁邊,明天我們就轉到那裡,去新津是很方便的,去酉陽,你只要告訴我怎麼走就行,我們自己去就可以了。”

“去酉陽,你們沒有熟人帶路是很難找到的,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我和吳定富一家很熟悉,我也好久沒有看到他們了,正好我也去看看他們。”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我們也確實不熟悉地理環境,只能依著他的意思,原定上午去吳定富家,改為下午去。我們在成都多呆了一天等他。

第二天下午。他開車把我們送到吳定富家裡,我們和吳定富談完後,也專門對他做了采訪,為他做了攝像和錄音,他詳細談了他在三年內是如何尋訪陳永廷父母的。

“我聽陳雲飛說你尋找陳永廷家人的過程很曲折的。”

“89年時我被關在監獄裡。”

“你是被關在北京嗎”

“不是,我是被關在我們老家酉陽縣的監獄裡。“六四”過後很多同學陸陸續續返回家園,我們老家地處烏江邊上,回家要經過長江、烏江,在江輪上很多人都問北京的學潮是怎麼回事,一開始學生們還個別解釋,後來看到問的人太多了,干脆就到播音台用大喇叭向大家講演,輪船上有留言簿,學生們還在留言簿上把北京諷刺鄧小平、李鵬,還有其他人的言論寫在留言簿上,這些都成了罪狀,當時,酉陽縣共抓了30多名學生。這在所有的縣,一個貧困縣來說可以說是很少有出現這種情況的。”

“不是你說,我簡直是聞所未聞。”

“我在監獄裡,碰到一個中央民族學院的學生,他告訴我們,他們學校有一個叫陳永廷的被打死了。”
從那一刻開始,這位記者就萌生了要去尋找陳永廷家人的情愫。

“我記得中秋節時,我站在鐵窗前,眼睛望著鐵窗外,心裡的感覺很悲催的,第二天,就把我們放了。放是放了,不過,家也不讓回,直接就把我驅出酉陽縣了。然後我們就開始尋找陳永廷的家人。”

我沒有問他,他從監獄出來後,為什麼不回北京,而是留在成都發展,我知道這是他心中一道傷疤,他不說,就讓他留在他的心裡,沒有必要去揭開它。

“要找到陳永廷的家人實在很難找,他們家是太偏遠了,可以說在我們酉陽縣都是屬於最偏僻的地方。我寫信給我的同學、朋友請他們幫助找一下,我是每年回去一次,我發了十多封信,一直石沉大海,沒有任何消息。直到第三年,四川黔江市師範學校的一個老師,通過各種方式找到了在酉陽縣塗市鄉當郵遞員的堂哥。堂哥也不是馬上能見到他們,他們每隔一兩個月才下山采買一些日用品,下山後,他們會去見堂哥。這樣,我們才和他們家開始接觸並接濟陳永廷的父母直到他的父母去世。”

“你是從哪一年開始接濟他們的”

“從1994年開始的,一開始每年是幾百元,後來隨著物價漲一兩千。大概是2008年他的父母去世後,我就停止接濟了。”

“他的父母得的什麼病,你知道嗎。”

“不知道,他的父母去世,他們也不告訴我,他們也沒有辦法通知我,直到我回家,見到他的堂哥,堂哥告訴我才知道。”

“聽陳雲飛告訴我,你花了大約五萬元錢,給他立碑是嗎?”

“不是,因為他們家太窮了,我是做了一個百羊扶貧計劃,2001年吧,我聯系了10個老鄉朋友,每人出5千元錢,想買一百只羊送給他們,幫助他們脫貧。開始他們是同意的,後來真要做起來時他們沒有加入。”

“只有你一個人做了。”

那位記者告訴我們,雖然他通過陳永廷的堂哥對他們家進行接濟,由於工作原因,他曾有八年未回過老家,所以,他從沒有見過陳永廷的父母,每次,都是和堂兄聯系。現在提起來,他心中還有歉意,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好。後來,他得知陳永廷三弟的腦子不太好的情況,想幫助他脫貧。雖然,自己的老鄉最後打退堂鼓,沒有人參加他的脫貧計劃,他認為既然答應了,就要做下去。自己花了近四萬元錢,購買了五十只羊無償送給他們,希望借此能夠慰藉到陳永廷的亡靈,可以讓陳永廷的亡靈得以安息。因為他覺得如果陳永廷還活著,是會幫助到整個家庭。可惜的是,這五十只羊因不善管理,或者不適應當地的氣候,沒有存活發展下來。

他說:“我之所以這樣做,緣起就是89年時我是參與者。我在監獄裡時,我就想,如果我被打死或被判刑,我的父母怎麼辦,我剛剛工作,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他們都還沒有工作,因此,這種歷史情結和人生價值促使我必須這麼做。”

目前,他還在醞釀著新的扶貧計劃,他的這份執著,全都是因為陳永廷死於那場“六四”大屠殺慘案中。

“陳永廷的碑文是你幫助寫的?我在北京看到陳永廷墓的照片,大地之子,旁邊的兩行字看不清楚,在沒有來之前,以為他的家庭一定是有文化的家庭,而且還很有思想,才敢於這麼寫。”

“在1998年,陳永廷的堂哥給我寫信,說他的父母想為自己的兒子立個碑,他們沒有什麼文化不知道怎麼做。在我們老家,陳永廷屬於凶死,非正常死亡,不能按照正常的方式立碑安葬。陳永廷的堂哥對我說,他們家沒有錢,你能不能把立碑的錢給他們。我當時給了他們1500元,後來又給了一些,將近2000元吧,包括買磚的錢和立碑的錢都給了他們。碑文是我采用現代詩人北島的最著名的兩句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中間是大地之子陳永廷之墓,在成都擬好後用傳真發給陳永廷的堂哥。”

“我以為他們不會這麼做,因為,這太敏感了如果國家追究,肯定會有問題,沒想到,我去看時,他們原封不動地按照我擬的文做的。當地老鄉看後都說,看來這些學生們心裡沒有服。2008年,我在我的微博中寫了一篇悼念陳永廷的文章,把我拍的陳永廷的墓碑、學生證等發到微博上,之前,我和陳雲飛不認識,陳雲飛看了我的微博後,問我是不是六四受難者,我說是,他讓我整理一份陳永廷的材料給他,他給了你們。我當時不認識丁老師,也不知道應該讓陳永廷歸到你們天安門母親群體中來,你們的情況是陳雲飛告訴我的,他和你們比較熟。我看了你們二百多名的名冊,陳永廷是在最後。”

“是啊,我們知道的比較晚,陳雲飛在2008年發給張老師,張老師給了丁老師,這才編入冊。其實你在94年就開始接濟他們了,只是我們不知道。”

這就是一個89年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大學生,學潮的親歷者,參與者,被無辜投入監獄的學子的赤子之心,他內心的情懷永遠和二十五年前的那場“六四”大屠殺聯系在一起,也是自己行事標准的准繩。

離開成都時,他一大早就到酒店等我們,幫助我們拿行李,由於汽車站到火車站還要走一段距離,他看見有負責拉行李的,硬是雇了一輛小推車,把行李放在上面,讓他給我們送到火車站,結賬時他沒有零錢,也不讓我們結賬,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百元鈔票,從中拿出一張給拉行李的結賬。這下讓小偷盯住了,在他買火車票時,身上所有的錢被小偷全部偷走。我們對於他感到非常的歉意,如果,不是為了我們的尋訪,他不會遭此劫。然而,他卻非常詼諧地說“沒有關系,上帝讓我去救助眾生。”


到了重慶後,由於吳麗虹的身體狀況,她留在重慶,我和那位記者繼續前行。路上,那位記者告訴我,酉陽縣是一個深藏在武陵山脈中的縣,周邊全是山,在全國縣的分布中,它是屬於貧困縣,過去交通很不發達,從酉陽只有通過江輪才能夠走出去。現在,新修了一條渝懷鐵路、渝湘高速公路,過去從重慶到酉陽需要一天的時間,現在坐火車或走高速只需四五個小時就能到,出行方便多了。

從重慶到酉陽鐵路的主要路段,是沿著長江、烏江江邊的懸崖峭壁上修出一個又一個隧道穿過,外面的水色雖很美,但是轉瞬即逝,即被隧道的黑暗所吞噬。我的思緒隨著車輪的滾動聲在飄動,我感嘆工程建造者們的艱辛和偉大,同時,回到89年,想像陳永廷、那位記者和被關在酉陽監獄裡的30多位學子在求學道路上的艱難,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酉陽車站位於龍潭古鎮梅樹村,下車後還要在站前坐中巴,開行20多分鐘,才能到龍潭古鎮的鎮上。快到時,他指著一處圍牆圍著,可以看到裡面綠樹環蔭的甬道,道上有來往的學生,還有在綠樹掩蓋下只露出一角的教學樓。說:“這就是我中學讀書的地方,它始建於民國,學校裡有一個很大的圖書館,在當地是一所重點中學。”他告訴我,學校已經比他讀書時擴大了很多,學校的正門在另一條街上,我們不路過,看不到。


龍譚古鎮現在被國家升級為4A級旅游景區,古鎮裡現存有1.4平方公裡的明清建築群,古建築群分為新修和未修兩部分,他家的老宅坐落在這古建築群裡新修的街道上。家家都是上下兩層小樓,灰色磚牆,屋頂有飛檐翹角,臨街的牆、大門、窗戶都是木制的,門口左右掛著兩串紅燈籠,家家相連,緊密有致,街道不寬,是用條石鋪成,他的母親和弟弟一家住在那裡。我更喜歡是未修的那部分,那裡商鋪林立,給人一種歲月的滄桑和古樸的感覺。


我在他家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再坐車去酉陽縣城,從龍潭古鎮到酉陽縣城有20多公裡的路,這也是新修的路,以前,需要繞行,路程要遠很多。


酉陽縣城,已經有了一定的現代化的氣息,由於地處山區,氣候宜人,是一個天然氧吧,有重慶的涼都之稱。緊靠縣城有一座金銀山,被稱為桃花源國家森林公園,裡面有溶洞及土家族生活的山寨,據說,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就是描述的此地的風情。酉陽縣近幾年的主打經濟就是發展旅游。


但是,我心裡更關注的是陳永廷的家人,從89年至今過去了25年,他們的變化是什麼,我還能不能追尋到陳永廷生活時的氣息。


陳永廷出生於重慶市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偏遠鄉鎮大山深處的一個小山村裡。土家族人。他的父母共養育了四個兒子,陳永廷上有一個哥哥,下有兩個弟弟。父親陳德高以做農家儲存糧食的木桶為生計,母親張碧香務農。當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後,父親,這位依山而做、依山而息的淳樸農民,還具有舊日的封建思想,以朝廷邦定排名,為他的四個兒子起名,永朝、永廷、永邦、永定,以期待他的兒子們能有一個安穩的生活。


“這是一個莫大的諷刺”那位記者說道。是的,陳永廷的父親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所期望的新政權,會在他的兒子20歲時,出動軍隊把自己的兒子無辜打死在天安門廣場上。
陳永廷家所在的塗市鄉,是酉陽縣比較偏遠的一個小鎮,只有一條沿山而修的不是很寬的公路可以通到塗市鄉。由於年代久遠,有些路段失修,坑坑窪窪的。現在新修了一條公路,還沒有正式通車,要去塗市鄉只能沿著這條舊道去。


我們這次去,是記者包了一輛出租車去的,一路上很顛簸,開到塗市鄉用了近一個小時。可以想到,當年,交通工具不是很發達時,從酉陽縣城坐通往鄉鎮的汽車,沿著這條路開車要開約兩個小時才可以到塗市鄉鎮。


在鎮上,我們見到了陳永廷的堂哥、陳永廷的大哥陳永朝。陳永廷的大哥不善言辭,而他的堂哥因在郵局做郵遞員,接觸人多,比較健談。陳永廷堂哥的家就在塗市鄉鎮上。堂哥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稍作休息,他找了一輛車,和陳永朝一起,帶著我們往山腳下開去。在路上,他告訴我,現在的這條鄉間道路,已經經過重修,路比原先好走了很多,當年,路很窄,也沒有其他交通工具,只有農民的拖拉機到鎮上辦事,順便搭他的車,開到山腳下要開30分鐘。


車開到山腳下,再無大路可走,陳永廷的堂哥和大哥領著我們,沿著山間一條小路徒步往山上走去。這裡的每座山不是很高,一座連著一座連綿不斷,如果沒有人帶著,在山裡真的會迷路。

“這次幸虧是你帶我來,否則我根本找不到陳永廷的家。”我對記者說

“是啊,你們獨自來,是找不到這裡的,必須有人帶著才行。”

“這位老弟人非常好,我們一直和他保持著聯系,他也對這個家庭做出了很多的幫助”堂哥也說。

翻過一座山頭,眼前又豁然開闊,這是兩山之間夾著的一塊平地,道路的一邊是農民種的水稻田,另一邊則是荒蕪的土地,地上長滿了荒草。我問陳永廷的表哥,這是為什麼,他告訴我,山裡有很多年輕人到山外大城市裡打工,地已經沒有人種了,只好荒廢在那裡,我心裡直在唏噓,如果不種地,哪怕退耕還林也行,這也是對大自然的保護。

走過這片平地,又開始上山,路上陳永廷的堂哥向我講訴陳永廷在家時點點滴滴的事情。
陳永廷自幼喜歡讀書,雖然,他的兄弟們沒有什麼文化,唯有他是家中的讀書人。小學在家中上學,山裡不是每個村子都設立小學,而是幾個村子共有一所小學,因此,為了讀書,他每天都要來回走很多山路。中學考入酉陽縣城內二中讀書,平日裡住校,學習成績優異,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


1986年,陳永廷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中央民族學院,這是這個小山村自有歷史記載以來至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大學生。全村的人都為他高興,這讓他的父親感到驕傲,但是,學費的支出,更是要他的父親付出加倍的勞作,才可以勉強應付。


今天,尋著時間的軌跡,走進陳永廷的家,遠遠望去陳永廷的家掩在青山綠竹林中。走進陳永廷生活過的老屋,依然是那麼破舊,絲毫沒有變化。現在是陳永廷的三弟一家住在那裡。三弟,是他們家幾兄弟中生活能力最差一個,腦子有些智障,他生有3個女兒,最大的十五六歲,最小的六歲,只有十一歲的二女兒在讀書。


老屋的房子是用木板條釘起來的,四周透風,家中沒有衣櫃可以儲存衣物,所有的衣服掛在屋外的繩子上,住室是一個裡外套間,陳永廷小時候就和他的兄弟們住在這裡。內屋是睡覺的地方,屋內只有一張床及一些零散的東四,隨便放著,外屋堆著雜物及做飯的家什。靠著住室是一個敞開的堂屋,堂屋沒有門,堂屋內也沒有一件像樣的桌椅板凳,堂屋的另一側,據說不屬於他們家,是他們的叔伯親戚住在那裡。


老屋的旁邊,另起了一座同樣是木板條釘起來四面透風的房屋,屬於陳永廷的大哥,大哥不住在那裡,已經下山。陳永廷的四弟一家也不住在山上,全家在外地打工。


“陳永廷的父親就是做這種木桶養活一家人”陳永廷的堂哥指著門口放著的一只木桶對我說。
“我這次過來,看到深山裡出一個大學生很不容易,我已經知道陳永廷是你們這個山村歷史上有記載以來第一個大學生,也是唯一一個大學生。這次,我一路走過來,的確看到,他的求學道路確實不容易。剛才你們的堂兄給我看了父親以做木桶供養你們兄弟幾個,供陳永廷上大學。我想問一下陳永廷是哪年考上大學的。”我請陳永廷的大哥、三弟及堂哥坐下對他們進行采訪、錄音。


“考上大學的時間不確切,他是82年考上酉陽二中的,中學沒有上完。”


“應該是86年考上中央民族學院,他是86級經濟系的學生。89年時他應該是大三的學生,馬上就大四了。”見他們回答遲疑,我補充道。


“對的,他是考上中央民族學院,學的是經濟系。”


“你們的父親是得的什麼病,哪一年去世的。”


“他吐血,不知道什麼病,沒有查出原因,2008年年初在正月裡去世的,去世時76歲。”


“母親呢?什麼病去世的,哪一年去世的”


“母親是66歲,有白內障,眼睛雙目失明。最後得病大概是心髒的問題。在2004年去世”


“陳永廷是死在天安門廣場上還是死在天安門廣場周邊,當年,很多地方都開槍了。”


“應該在天安門廣場上,我們聽說,陳永廷和李鵬對過話,李鵬還說你這個小子挺能說的,這麼不聽話。我們只是聽說。”


“我們在接到電報的頭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他的魂魄已經回來,所有的人都睡不著,感覺有什麼事情會發生。”


“你們接到電報後,是父親去的,是一個去的嗎?你們有沒有人陪他去。”


“我們沒有陪他去,他是一個人去的。我們村子裡有一個人在北京打工,和他一起去的。”


“你們的父親回來後有沒有和你們談到,學校是如何處理陳永廷事情的。”


“說了一些,學校派人把他送回來,學校裡有很多人找他,跟他說了很多話,請老人家放心。我們支持他,會替他出頭。”


“你們的兄弟被無辜打死了,你們可以簽名加入我們的行列中來,替你們的兄弟向國家討回公道。”


“我們可以簽名,我們沒有什麼文化,又處在深山裡,只能盡力吧,一切事情還需要你們做。”

“大家都盡力吧,因為,我們都是難屬,在那一刻,我們每個家庭都失去了親人,有失去孩子的,有失去丈夫、妻子的,我們所有的人在心裡都不服。”


“你們也可以講講陳永廷小時候的事情。”


“陳永廷是一個很樸素的人,也不驕傲,在中學讀書或在大學讀書,每次回來,都會到各家看望,也會到學校裡看望教過他的老師,學習也好。我們都對他印像很好。”堂哥說道
在我和他的堂兄弟們閑聊時,他們告訴我陳永廷的一些情況。


陳永廷在89年春節回家過年時,曾和他的堂兄弟們聊起國家經濟,說過,中國的經濟政策完全不符合經濟規律,黨的利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所有的政策老百姓沒有發言權,勢必會造成腐敗現像出現。89年4月,胡耀邦去世後,他積極參與了學運,曾是與李鵬對話的學生代表。6月3日晚上,被打死在天安門廣場上。




也許,是陳永廷的亡靈回到家鄉,在接到陳永廷被打死的電報前一天晚上,遠隔千裡之外的親人們,人人都感到不安,好像災難將要來臨似地睡不著覺,總感到有什麼事情會發生。
第二天,接到學校拍來的兩封電報,第一封電報的內容是:“北京,塗市鄉楊柳村四組陳德高陳永廷不幸死亡能否來京請速電告中央民族學院經濟系”。





第二封電報的內容是“酉陽教育局你縣塗市鄉楊柳村四組陳德高之子陳永廷不幸身亡我系六號已電告家人今定你局再通知家中來京往返路費由我院支付中央民族學院經濟系”。


陳永廷的父親接到電報後,只身一人與一在北京打工的同鄉,結伴去北京。當地政府為他們開了證明:“沿途各有關單位,茲有李付義、陳德高等弍同志,前往中央民族學院看望誤傷致死的兒子(學生陳永廷)(注:二同志尚未領取居民身份證)請沿途給予交通食宿方便。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一日。”


陳永廷於6月17日火化,死亡年齡20歲,死亡申請人為學校的老師。


陳永廷的父親處理完後事後,學校派人把他送回家。當年,學校的領導、老師和同學很多人對陳永廷的死非常同情,和他的父親說了很多話,安慰他老人家。由於,他的父親已經去世,現在已無法考證學校和他父親談話的內容以及處理喪事的具體情況。
    
兒子被無辜打死,他的父母是如何度過這年復一年的日日夜夜,已經沒辦法再親耳聽到他們的講訴。但是,他的母親因思念兒子,常年流淚,六十出頭就患了嚴重的眼疾白內障,雙目失明。2004年,他的母親只有66歲,因病去世。導致她去世的原因,她的兒子們說不清楚,只是猜測可能是心髒病。因為,她無錢去看病,只能是自生自滅。生前,舍不得花錢為自己照一張相,沒有留下一張照片。2008年初,他的父親因不明原因的吐血症而死,享年76歲。
這一對樸實的農家夫婦,一生艱辛地生活在這大山裡,含辛茹苦地養大自己的四個兒子,尤其,培養出一個優秀的大學生,是多麼的不容易啊!如果,陳永廷沒有死,學有所成,一定不會讓他的父母親沒有錢看病。生命的逝去不會這麼悲涼、這麼凄慘。這是一個舉著屠刀的政府,對這個家庭欠的債。



從他們家沿著一條羊腸小道,翻到另一坐山頭,山頂上有一塊不大的平地,周邊的林地以松樹為主,環抱著這塊平地。平地中間是一座墓,這是陳永廷的墓。陳永廷的家人無錢為他立碑修墓,而且,因為陳永廷是凶死,按照當地的風俗,也不能按照正常死亡的方式為他立碑修墓,是記者為他出資、撰文立碑。


記者在成都擬好碑文交給他們,他們原封不動地按照記者的碑文為他修墳立碑,墓的旁邊種著一顆柏樹,墓的前面用磚砌了一段墓圍,墓圍的前面立著一塊碑,碑的對聯采用現代詩人北島著名的政治抒情詩【回答】中的兩句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碑的中間刻著【大地之子陳永廷之墓。】當地老鄉看了都說,看來這些學生們心裡沒有服。是的,陳永廷用他年輕的生命,鮮紅的熱血擁抱著中國的山川大地,永遠守望在這片生他、養他,給予他正氣、堅強、操守的家鄉土地上。


我默默地站在陳永廷的墓前,按照中國的習俗向他三鞠躬,為他致哀。陳永廷你安息吧,我站在這裡,是代表天安門母親群體所有難屬向你致哀。你的年輕的生命不會白白逝去,我們會和你的兄弟們一起,替你和你已去世的父母親,以及當年在六四大屠殺中所有死去的遇難者們向國家討回公道,找回尊嚴,伸張正義。歷史永遠不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