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子彈是打在我的小腿上,對穿了一個洞,子彈從前面進去,後面是一個大洞全是骨頭渣子摸起來的感覺想粉末一樣。動脈血管被打斷了,血嘩嘩往外噴... ...” “這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大的一次屠殺,血洗了北京城。除了日本在南京製造的那場大屠殺,死了三十多萬同胞外,就是這一次了,這可是中國軍隊在和平時期內向自己的同胞開槍。” ── 孔維真/「六四」傷殘者
我們去李顯遠家前,給住在武漢漢陽區的傷殘者孔維真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們是從北京來的難屬,請他到李顯遠家來一趟,我們有事情要找他,他和郭麗英比較熟悉,因為有事他們會聯系。在我們到了有一個小時吧聽見敲門聲,他到了。
見到他,他身高有一米九幾,手裡拄著一根拐杖,雖然個子很高,在我們面前有點頂天立地的感覺,但是從他臉上的表情卻可以看出,他其實是一個很純樸很實在的人。見到他,齊國香趕緊搬來凳子讓他做,她和李顯遠對他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她對我們說孔維真是一個非常好的小伙子,每年春節時,他都會來看望他們兩家,其實,他的腿不好根本不能走長路。
孔維真受傷後可以用九死一生來形容,幾年內做了十三次手術,腿雖然保住了沒有截肢,但是再也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了,為了他的腿他的父母傾盡了他們的全部心血,到處奔走找醫院,全家的生活也因此被打亂了。
我們這次來,主要的采訪對像是遇難者的親屬,找他是因為想讓他協助我們如何去離武漢不遠的湖北仙桃市。郭麗英雖然和他電話有聯系,從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受傷很嚴重。齊國香和李顯遠家是在武昌區,漢陽區離武昌區比較遠,中間還隔著一條漢江,讓他走那麼遠的路來,我們深表歉意。
齊國香對我們說,你們應該去看看孔維真的父母,他們兩人非常不容易,我們的孩子被打死了是心裡永遠的痛,可是他的父母為了挽救他們的兒子,付出的代價是常人想像不出來的,你們可以晚一點到我家,先去他們家看望一下他的父母,安慰一下兩位老人,他們心裡會好受一些,他們心裡的苦沒有地方可以傾訴。因此,我們從李顯遠家出來,跟著孔維真回到他的家。
孔維真家所住的小區是他的父親單位分的房子,整個小區建築年代比較久遠,樓與樓之間的間距挨得得比較近,有點像是簡易樓的感覺。孔維真沒有正式工作,樓下有一個搭起來的小賣部,賣一些日用品和給人復印為生。
他的父親原是一位軍人,轉業後來到武漢工作,初見這位老人是在樓下的小飯店裡,他得知我們要來,一定要到樓下去端兩個菜,我們勸阻也不行。看見他,瘦高的個子,走路和站立的姿勢依然還有軍人的風範。
他們家住在2樓,兩間較大的屋子是孔維真的父母及孔維真夫妻住,還有一間大約四五米的小屋是孔維真的女兒的臥室和學習的地方,廚房和衛生間都不大,連著這幾間屋子有一個四米左右的小廳,是他們吃飯的地方。屋裡沒有什麼像樣的家具,牆壁斑駁,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套失修的房子,他們一家根本也沒有能力重新修整一下自己的房子。
見到孔維真的母親,滿面慈祥坐在藤椅上,她是糖尿病後遺症雙腿不能走路,喪失了照顧家庭的能力,平日家裡的日常生活的料理由他的父親打理,夫妻倆有兩個兒子。
“六四大屠殺事件已經過去近二十五年了,您們是受傷者親屬,我想請您們談談他受傷的情況,這二十多年來您們是怎麼照顧他的,您們兩位老人叫什麼名字?”
“我叫孔德大,我的老伴叫黃志芳。當年,我的孩子在北京體育學院上學,是大二的學生,6月3日那天晚上,我的孩子騎著自行車來到復興門附近那裡有一個棚子,遇到戒嚴部隊開槍,他看到部隊開槍了,有些害怕就想離開,剛邁開腿一顆子彈正好打在他的小腿上,貫穿整個脛骨,把脛骨打斷了留下一個洞、兩根動脈血管被打斷,鮮血嘩嘩往外流。幸虧我的孩子懂得一些急救知識,把身上穿的運動褲撕下來緊緊包扎住受傷部位,才沒有當場死亡,被別人送到醫院。”
“他是送到哪家醫院,您是怎麼知道他受傷了。”
“他被送到宣武醫院,學校打電報給我,接到這個消息時,我還在上班,單位派人陪著我去的。我先去,他的母親後來也去了,我們在北京照顧他半年,幸虧他是搞體育的,血管比較粗才保住了一條命。這期間,他在醫院裡做了7次手術,七次都是大手術,都沒有成功。”
“醫院把胸腹打開,取出一塊帶有動脈血管的腹膜移植到小腿上都不行,一次一次的手術他在醫院裡只能躺著最後都長褥瘡了。”他的母親流著眼淚說道。
“當年學校承擔醫藥費嗎?”
“學校出的醫藥費,我們看治不好,半年後就把他帶回了武漢。回武漢後,接著又做了兩次手術進行人造骨移植也沒有成功,他的傷口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愈合。”
孔維真的父母告訴我們,從89年他受傷開始一直到95年,那幾年他們都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他們是86年從軍隊轉業,89年就出了這檔事,在北京的半年單位裡是不給工資的,他們也只能盡量節省開支度日。回到武漢後,每天要換藥,是在單位的醫務室換藥,還有繼續手術。武漢夏天是非常熱的,他們夫妻倆每天推著一個推車送他,去醫務室換藥、推車接他回家給他洗澡再送回醫院,來來回回非常辛苦。連自己的小兒子要考大學都無暇顧及到他,最後沒有去考,現在,只能給別人打工。原本,他們沒有想讓自己的兒子去北京體育學院上學,是北京體育學院招生的老師看上他,把他挖走了。如果不出這件事,他的父親准備去深圳,有一個單位已經說好了邀請他去,結果兒子這一出事,他也不可能再離開家去深圳了。
“六四大屠殺即將到二十五年了,國家依然還沒有解決的意向,您們怎麼看發生在89年的那場大屠殺?”
“六四大屠殺不管怎麼說,軍隊開著坦克、拿著槍對手無寸鐵的學生和老百姓鎮壓,連蔣介石都沒有這麼做,你鄧小平用這種手段對待學生心太狠了!共產黨是靠什麼起的家,是靠學生運動起的家,說蔣介石怎麼屠殺的,你們不也是在屠殺嗎!我到北京去,親眼看到北京的街道上都是槍眼,後來把路整個翻新了。”
“這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大的一次屠殺,血洗了北京城。除了日本在南京制造的那場大屠殺,死了三十多萬同胞外,就是這一次了,這可是中國軍隊在和平時期內向自己的同胞開槍。”
“我們別的不恨就恨鄧小平,歷史上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一個人,他治國搞陰謀,用陰謀治國,他在位整了多少人,華國鋒、胡耀邦、趙紫陽都是被他整下去的,腐敗就是從他那個時候開始。我們要求習近平,要求政府不要再拖下去,應該正視這件事,不要遮遮蓋蓋的,這件事早晚都要解決,不解決民心向背,是得不到民心的。”
和他父母談完後,郭麗英陪著他的父母,我在另一間屋子裡對孔維真進行了單獨采訪。
“剛才和你的父母談了一些你的情況,你自己談談你在六四期間的經歷,怎麼受傷的,做過什麼手術,二十多年來,國家在你的工作上怎麼歧視你,對你進行打壓,像對待方正一樣。”
“六四運動,學生游行,在天安門廣場上的活動我都參加了,是學生的集體行動吧。我們出發點是為了這個國家好,畢竟我們看到了社會是那麼不公,那麼的腐敗,學生是熱血青年嗎,肯定是會對社會不公出來抗爭的,我認為當年學生的行動是無可指責的。事後想想,我們為什麼那麼義憤填膺,是共產黨教育的結果,共產黨對五四青年運動的肯定教育,從小受到的教育只有國民黨會對學生采取屠殺鎮壓的手段,沒有想到共產黨也會采取屠殺鎮壓的手段對待學生運動,共產黨的教育整個是一個欺騙,是愚民教育。”
“是啊,我們從小受的教育是宣傳五四青年運動是怎麼愛國,怎麼反抗。學生提出意見被這麼慘地鎮壓下去,你沒有想到吧。”
“對,我自己怎麼受傷的是這樣,我在天安門廣場上住了一段時間,正好我父親到北戴河出差路過北京,就把我叫回學校見了一面之後,我就沒有回到廣場上去,留在學校裡。6月3日晚上,我聽說部隊進北京了,我騎著自行車就往廣場上趕,騎到復興門,正好遇到部隊經過,走不了了,就把車放下,躲在馬路邊上。軍隊走過時,前邊是坦克、裝甲車開路,兩邊是拿著衝鋒槍的士兵,中間是坐滿士兵的車隊,復興門立交橋上有一些路障,有一輛公共汽車橫在馬路中間,坦克、裝甲車一推就把公共汽車推翻了。”
“這些都是你親眼所見。”
“是的,我看見拿著衝鋒槍的士兵一邊走一邊往兩邊開槍,隨意打,沒有任何紀律約束,馬路邊上有高層的居民樓,士兵看見居民樓的窗戶裡有燈光,一槍打過去就把燈打滅了。”
“我想問一下,你有沒有看到反抗的人,才會使得士兵開槍。”
“我不能說沒有,可能有扔磚頭的,我呆的地方沒有,我呆的地方正好是一個拐角,路邊是一個施工工地,面對馬路有擋板擋著,擋板很薄。我和很多人躲在裡面,外面的士兵應該是看不到我們的。我中槍後,大家都嚇跑了,我好像還聽到旁邊有人叫,可能還有人中槍,我看不見。
我看到子彈是打在我的小腿上,對穿了一個洞,子彈從前面進去,後面是一個大洞全是骨頭渣子摸起來的感覺想粉末一樣。動脈血管被打斷了,血嘩嘩往外噴,我在學校裡學過一些急救知識,知道這種情況如果不采取自救措施,5分鐘內我的血就會流盡,於是我把身上穿的長褲脫下來用褲腿包扎傷口止血。這個時候,還在不停的打槍,子彈就在我的面前打在地上一溜火,如果我再中一槍必死無疑。我開始呼救,那些被嚇跑的群眾聽到我的呼救聲,有幾個人跑過來,把我拖走,找了一輛平板車把我送到醫院。
送到醫院後,醫院裡已經送來很多受傷的人,有打在腿上的、又打在頭部的、有打在腹部的,打在什麼地方的都有。我聽說醫院裡把所有住院的病人能出院的都讓他們出院,空下的床位接受受傷的群眾,分類先搶救有生命危險的,我還算是輕的,在走廊裡呆了有幾個小時才有人過來招呼我,等到護士把我的褲子剪開一看,我的小腿由於血脈不通,已經發黑了,護士摸不到我的動脈,馬上找醫生送到手術室,如果再不做手術,就要截肢了。醫生告訴我,小腿黑死的部位如果一直這麼黑,肯定要截肢,住了有兩三個星期吧,我的小腿黑死的部位沒有完全黑掉,有很厚的一層像一個硬殼一樣毫無知覺地可以扒下來,所以,我受傷的小腿比正常的小腿要小很多。醫生後來分析,一般人遇到小腿已經發黑,肯定是保不住的,之所以發黑的地方還有一些血管可以流通,可能我是練體育的,毛細血管和旁經動脈血管比別人的粗勉強可以供血的緣故。”
孔維真受傷的腿依然還有黑死的部分
孔維真告訴我,他的小腿有個大洞整個穿透,需要做手術,用大腿根兩邊的髂骨接骨;肚子裡取肉填洞;大腿上取皮植皮,大大小小兩年內一共做了十三次手術。但是,無論是采用自身髂骨還是采用人造骨接骨,手術都沒有成功,主要原因是沒有血的供應,兩根動脈血管被打斷後血流不暢,脛骨始終沒有接上,現在只能依靠比較細的腓骨支撐身體的重量。他還讓我看了他身上腹部、大腿根、大腿處大大小小的刀口和疤痕,這全都是為了能保住小腿做手術的需要。在手術期間,他還差點因為青霉素過敏要了他的命,全身浮腫最後脫了一層皮,原因是這批青霉素提煉不純造成過敏反應,以至於從今以後他再也不能打青霉素了。
孔維真繼續說道:“六四過後,我在學校休學兩年,兩年以後我回到學校繼續上課,我是籃球專業的學生,應該是91年畢業,回校後插班93年畢業,我拿到了畢業證書和學士學位。畢業後,我發現找工作對我沒有任何幫助,我的父母曾找過學校,因為我是六四受傷者,學校也不能給我提供就業機會,只能是自謀生路。
我在省內參加殘疾人運動會,也曾拿過金牌,但是,因為六四問題,想要往上發展就不可能了。2005年,國家為了准備08年奧運會,新成立了國家殘疾人橄欖球輪椅隊,當時,我是湖北橄欖球隊的教練,在國家隊組成選拔賽聯賽中,湖北省的橄欖球隊成績比較突出,因此,選中我做國家隊的教練,帶隊在沈陽集訓。做為國家隊就要有國際賽事,當我們准備去新西蘭參加國際比賽時,我的護照怎麼也批不下來,有一個比我年輕的指導告訴我,我的政審通不過,因為有前車之鑒,我想就是因為方正吧。”
“其實,你六四又怎麼啦,你只不過躲在隔離帶後面被打傷了,國家不應該把你當做審查對像來看。”
“我受傷後,准備做手術時,學校派來兩個人到醫院來問我,那個時候人人過關嗎,問我問的很詳細,什麼時候離開學校的,走到什麼地方,受傷情況,我都如實說了,我完全是屬於誤傷,不過學校沒有給我任何的結論。”
孔維真覺得因為六四問題,他在體育界不會有太大的發展前途的可能性,於是,他辭職離開體育,他曾做過生意,在居委會做協理員,在自家門前開一個小店以此養活自己,無論他做什麼工作,他的工作表現都很出色,評選優秀協理員、社區百強都有他的名字,但是,再不要想往上發展,皆因六四,政治審查過不去,這是他人生中邁不過去的一道坎。
這個國家無法治,只有黨治,誰要他碰上共產黨的槍子,不管是什麼原因,那就是他噩夢的開始,這是一個流氓政黨的邏輯。政治審查只有中國才有的特色,斷送了幾代人想為國家做出貢獻,施展才華的抱負和理想。
“你多大年齡結的婚,孩子今年多大了。”
“我33歲結的婚,孩子今年12歲了,剛上中學。”
在李顯遠家,齊國香曾告訴我們,他的父母為了將來他們百年之後,會有人照顧他,為他找了一個農村姑娘,現在,他的妻子每天上班替別人打工。
“25年了,你自己有什麼想法?”
“我覺得這件事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污點,共產黨自己也不敢提這件事,每到六四只是偷偷地私下監視你,不敢宣傳。既然這麼偉大的一個勝利,你鎮壓了反革命暴亂,多大的豐功偉績啊,為什麼不宣傳。這件事必定是非正義的,總有一天會翻過來,這是歷史上的一件事情,不是你想抹掉就可以抹掉的。”
“你也想為自己討一個公道。”
“那絕對是,我憑什麼要這樣生活?!如果不是六四,我會發揮我的體育專長,在體育界會有很好的發展。想想那些死去的人,受傷的人都是很優秀的人,像李顯遠老師的孩子、劉仁安老師的孩子等等,很多人都是研究生,培養一個人才不要說國家投入多少,對一個家庭供養出一個人來說多麼不容易啊!就這麼給打死了,損失太大了。現在共產黨壓在那裡,我就不信可以永遠壓在那裡。你說要中國統一,要收回台灣,人家是民主社會,你是獨裁統治,兩種社會制度格格不入,怎麼可以談統一,馬英九說了先把六四問題說清楚再談其他的。六四事件共產黨是壓不住的,早晚會翻案,只是時間問題。”
人人生而自由,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人人有權享有生命、自由和人生安全。這是聯合國人權宣言中第一條和第三條的主要內容。世界是大同的,不同種族和個人都有權利享受生命所賦予的自由,任何政黨和政權都不可以任意踐踏和剝奪。共產黨用獨裁的方式治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樣一種政治格局,必將會被打破。中國的未來必將是一個民主社會,建立一個依法治國的有著良好的社會秩序的公民社會,這是世界的潮流,也是歷史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