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大屠殺不解決,我們心中不服》── 探訪田維炎、黃定英

遇難者:田道民 (明),89年遇難,年齡22歲,已經是大四的學生,再有一個多月就大學畢業了。 6月4日清晨,在六部口被坦克碾死。

我在北京臨來時,看了丁老師彙總的難屬資料,知道田道民是被坦克軋死的。而且,在六部口死了好幾個,都是被坦克碾死的,但是,沒有想到這麼慘。政府竟然用 有毒的催淚彈,用在自己國家的國民身上,讓他們暈倒在地,不能動彈,一排坦克並排壓過去 。這是第一次聽說,我的眼淚都要出來了,政府這樣的行為,簡直是在犯罪! ”

2013年10月13日周日,我和吳麗虹南下,看望並採訪在外地的難屬。採訪的第一站將從廣州開始。



田道民,1989年是北京科技大學85級管理系學生,死於“六四”大屠殺中。他的父母田維炎、黃定英現住在廣州,與他們的小兒子一家住在一起。時光冉冉,“六四”大屠殺已經過去了24年,他的父母也步入了老年。

二十四年過去了,如政府所希望的那樣,對中國百姓封鎖有關“六四”大屠殺的真實情況和消息,在歌頌他們治國的豐功偉績時絕口不提“六四”屠城的罪惡。隨著時間的流逝,“六四”屠城會淡出中國人民的視線外,時間真的會讓記憶淡忘嗎?

我們離開北京時,給他們打了電話,黃定英接的電話,得知我們要來,她很高興,囑咐我們,到了廣州,她會讓小兒子開車來接。電話裡我告訴她,我們已經訂好了酒店,離他們住的地方花都區應該是不太遠,而且,酒店離地鐵站很近,不麻煩他們了。

結果,人還未到廣州,就接到他們的小兒子發來的短信,問我們幾點能到廣州,告訴我們如何中轉地鐵線路,在哪站下車,下車後會和他的父母到酒店看望我們。

我們買的是北京到廣州的高鐵票,在廣州南站下車後,直接坐地鐵2號線在嘉禾望崗站下車轉地鐵3號線在仁和站下車,我們的酒店就定在那裡。我們和田維炎夫婦及他們的小兒子從未謀過面,從地鐵站出來,我的眼睛正在尋找著酒店的名稱時,一個個子不高,上身著一件紫花短袖無領的衣服,下身穿一條黑色的褲子的婦女走過來,對吳麗虹說:“你們是北京來的吧?”“是的,您是黃定英吧?”聽到對話的聲音,我急忙轉過身去,看到吳麗虹正在和一位婦女說話,旁邊站著一位老者和一位看起來還很年輕的男士。我知道,這定是田維炎夫婦和他們的小兒子。



他們把我們送到酒店,酒店真的是離地鐵站很近,可以說是緊挨著地鐵,三步兩步就到了。放好隨身攜帶的行李,脫去離開北京時穿的秋裝,換上夏裝。北京的10月已經進入了秋天,但是,廣州還很熱,有點像是北京九月上旬的天氣。

http://youtu.be/2ZXJMseTNOY


一家三口在酒店門口等著我們,定要請我們吃飯,為我們接風洗塵。席間,黃定英說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心裡一直放不下我的兒子田道民被坦克軋死這件事,經常會想起他來,盡管我的小兒子、兒媳都對我們很孝順,讓我們開心,讓我們不要總是想著不開心的事,但是,心裡就是放不下。”“今天,見到你們,這麼遠能來看我們,我們就像見到自己最親的親人一般,我們的關系不同於任何一種關系,大家都是難屬,同命相連。”我和吳麗虹也講了當年我們的丈夫被打死的經過。


由於天色已晚,我們當天沒有去他們的小兒子家,約定,第二天上午九點半左右到他們家。他們的小兒子對我們說:“今天,原本打算去廣州南站接你們,因為,我休息。但是,單位臨時有事需要我去辦,花都區是在廣州的北邊,離廣州北站近,離南站遠,因此,我來不及去南站了,只好,和我的父母在你們住的地方等你們。明天是周一,我要去上班,我沒有辦法開車去接你們到我家,你們明天去我家,可在酒店的馬路對面坐701A到茶園農場下車,沒有多遠就到我家了。”黃定英說道:“明天,我會在車站等你們。”


第二天,我們按照約定的時間坐車,坐到茶園農場,在車上便看見黃定英早已等在那裡。的確,小區離車站不遠,往前走到路口,拐過彎有一百米的距離就到了小區的門口,田維炎在小區的門口等著我們。


緊挨著小區大門口有幾間屋子,門口掛著老年活動中心的牌子,站在門口可以看到屋裡有幾張桌子,那是棋牌室活動的地方,裡面有幾位老人在打麻將,和棋牌室相鄰的屋子,從外面是看不到裡面的布置。黃定英指著棋牌室對我們說:“老田每天在棋牌室值值班,看著活動中心,幫助收收錢,居委會每月給他800元錢。兒子也不需要我們掙錢,只是在家裡沒有事干,在外面做些事,掙點零花錢。以前,我的孫女小的時候,我帶孩子,現在,孫女大了,我沒事,有時候也會到這裡,幫助搞搞衛生,大家的關系相處的都非常好。”


田維炎夫婦把我們領到家,整個小區不是高層建築,都是六層的板樓,他們家住在五樓。黃定英邊走邊介紹:“我們是2004年搬到這個小區來的。在這個小區已經住了很多年了,現在,年紀大了,兒子說小區沒有電梯,等以後再重新買一套帶電梯的房子,讓我們住,可以不用爬樓梯了。”


來到他家門口,一進門,是一個很大的陽台,陽台連著客廳。客廳很大,大約有30多平米,這是一套約有130多平米三室一廳的房子。客廳裡有一架鋼琴,沙發上放了很多毛絨玩具,這些都是他們小孫女的東西。他們的兒媳婦在家,兒媳婦看起來是一個很明理的人。她的父親是花都區電力公司的領導干部,有一個哥哥,她原是在某物業公司工作,現辭職在家,女兒已經12歲了,學習很好,余時,在家裡還練鋼琴。由於是周一,孩子上學,我們沒有看到。


田維炎今年72歲、黃定英今年68歲。原是湖北省石首市高陵鎮栗林嘴村人,孩子們小的時候,他們在家務農養活幾個孩子,在農村時,靠種地,每年收成換不來多少錢,每當,農閑不忙時,田維炎還要靠打一些短工接濟家裡的生活。


田維炎夫婦共有五個孩子,老大是女兒、老二是兒子田道民,死於“六四”大屠殺中、老三;老四是女兒、老五是兒子。三個女兒都嫁在不同的地方,生活還可以。


小兒子畢業於廈門大學財經專業,目前,是某電力公司的財務主管,他的收入應該不錯。小兒子原名父姓,後因高考時,為防止其他人作弊,抄襲他的考卷改為母姓。他是一個孝順的孩子,知道他的父母一生非常不容易,自己的哥哥在北京被無辜打死,當年,自己雖然年紀小,很多事情不是太清楚。但是,目睹了父母,失去兒子的痛苦,母親為此得了精神病,曾住院兩次,父親強忍內心的痛苦,繼續為了家庭生活,到處奔波,心中就萌生了自己工作後,一定要把父母接到身邊。讓他們可以頤享天年。他98年畢業,99年將他的父母親從湖北老家接到廣州,共同生活至今。


我們說明了來意。“六四”大屠殺已經過去二十四年了,明年就是二十五周年,我們在北京的難屬,一直記掛著外地的難屬,不知你們生活情況,這二十多年是怎麼過的。今天,來看望你們,是想聽聽你們的心聲,自己心裡有什麼想法說出來,因為,我們還要繼續向共產黨及中國政府追究其屠城的責任。”


田維炎首先說道:“我們要求中央能給我們有一個圓滿的答復,我們認為“六四”大屠殺中央搞得不對,自己的兒子只是去讀書,沒有觸犯中國的法律。也沒有做危害國家的事,采用這麼殘忍的手段,對待手無寸鐵的學生以及北京市民,至今,沒有一個說法。我們希望,中央能在我們有生之年,給我們一個結論。如果中央不解決,我們心中不服!”


“我們從95年開始,向國家提出我們的訴求,要求追究責任者的法律責任、公布六四真相、對受難者親屬進行國家賠償。您認為我們的三項訴求是否合情合理,今後。我們將如何做,您談談自己的看法。”

“堅持我們的三項訴求當然是對的,還要繼續堅持下去!我們就是要和中央評評理,中央這麼做,完全是錯誤的,把我的孩子用坦克碾死,這麼殘忍,是什麼道理!”


夫婦倆共同談起,當年,田道民被坦克碾死的經過。

田道民,89年遇難年齡22歲,已經是大四的學生,再有一個多月就大學畢業了。6月4日清晨,在六部口被坦克碾死。學校電報通知家屬,他的父母接到電報,知道這個消息後如晴天霹靂,天塌下來一般,實在不能成行,是他們的兩個侄子去北京替他們處理後事。田維炎的侄子當年一個36歲;一個25歲,處理完後事後回來對他們敘述情況。

 6月3日白天,田道民在學校裡做畢業論文,下午五點多鐘吃完晚飯後,有3個同學不是一個班的,看見他對他說:“田道民,你白天怎麼沒有去?白天,政府沒有和我們對話,聽說晚上政府會和我們對話,一起去看看吧。”他們結伴出去。


同學告訴田維炎的侄子,在去天安門廣場的路上,部隊已經開始開槍,田道民和同學們也一起參加了搶救受傷學生和市民的行動中。


天安門廣場在6月4日臨晨清場後,四人一排,從天安門廣場往西長安街方向撤離。走到六部口遇到部隊,北京市民護住學生跪在坦克前,攔住部隊,部隊打出帶有毒氣的催淚彈使得在場的學生、市民暈倒在地不能動彈,一排坦克從這些失去知覺的人群中軋過去,田道民也在其中。田道民半個額頭帶一只眼睛被坦克軋掉,只剩下半個額頭及另一只眼睛,身上沒有傷痕,當時死亡。他的一個同學暈倒時,正好是倒在馬路邊上欄杆處翻倒在馬路牙外邊,牙齒磕掉了一顆,撿回了一條命,回來向他的兩個侄子講訴了當時的情景。北京的市民為了搶回學生的屍體,被機槍掃射打死打傷了很多人,地上的血很厚洗都洗不干淨。


將近中午,田維炎因要去棋牌室關門,離開了家,我們繼續和黃定英談。


“我在北京臨來時,看了丁老師彙總的難屬資料,知道田道民是被坦克軋死的。而且,在六部口死了好幾個,都是被坦克碾死的,但是,沒有想到這麼慘。政府竟然用有毒的催淚彈,用在自己國家的國民身上,讓他們暈倒在地,不能動彈,一排坦克並排壓過去 。這是第一次聽說,我的眼淚都要出來了,政府這樣的行為,簡直是在犯罪!”


吳麗虹也說:“我們家是老北京人,聽老人們說,過去,國民黨殘忍吧,他們面對學生運動也只是拿水龍頭漬學生,沒有看到開槍去鎮壓學生。”


  “是的,我在醫院時,一位老者也說過同樣的話,他活了這麼大歲數,在北京,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面。”


   “我在家,聽我的侄子回來說,軍隊鎮壓,是中央對部隊說北京出現了反革命暴亂。部隊在進京之前,不讓他們看報紙、不讓他們看新聞。”


“不管怎麼樣,咱們的兒子,沒有犯法吧,是無辜的吧。學生再不對,把他們抓起來,把事情問清楚了,也不能開槍殺人吧。”吳麗虹接著說。


“他是無辜的,他只是去讀書。我的孩子這麼殘忍地被殺死,心裡很難過。自己的孩子考入北京的大學,要想培養他,從小就要開始,我們在農村種地,一年也得不到多少錢,因此,很不容易,結果,書沒有讀完,就被國家打死了,非常可惜,自己心裡怎麼能忘記呢,在我的心裡總是有一道傷口。我的孩子,那天出去,只是聽說,鄧小平要出來和學生對話,你鄧小平出來和學生對話,有什麼不可以?下令用這樣的極端手段對學生,我無法接受,這麼多年了,這件事情一直壓在我的心裡,根本忘不掉。”


學校,對田道民的處理意見定為誤傷而死。因此,讓他們的侄子給他們帶了一千元錢。田道民的同學們得知他的家境非常困難,自願每人捐出10元錢給田維炎夫婦,讓他們供小兒子繼續讀書。當年,他們的小兒子在讀中學,還給他們寄過一些工作服之類的衣服。後來,田道民的同學,因當年的學潮,分配的工作都不理想,漸漸地就失去了聯系。


田道民的骨灰葬在湖北石首市高陵鎮老家,田道民的學生證、身份證、衣物等按照老家的風俗習慣,燒給了他。現在,他們也不常回老家,家中的屋和地給親戚了。


兒子被無辜打死已經二十多年了,早些年,田維炎夫婦都是以淚洗面。田道民的父親在老家種地時,每天都要在地頭哭一場。母親精神上很長時間都不能從中解脫出來,甚至去精神病醫院看病。這麼多年,內心深處沒有一天不去想自己的兒子。夫婦倆一再重申:希望,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國家對六四大屠殺有一個公平、公正的解決,還原當年開槍的真相,中國是有法的,我們的孩子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去,中央不要再回避下去了,必須給我們一個交待。


我的心和他們一樣,做為一個中國的普通公民,第一次知道了,北京六部口,中國的軍人采用如此殘忍的手段,去屠殺手無寸鐵的學生和市民。況且,學生們已經從天安門廣場撤離,清場任務已經結束,學生們沒有用暴力行為去對抗中國的軍隊。北京究竟有沒有發生反革命暴亂,誰又是暴徒,不能再用謊言去欺騙民眾了。在六部口,采用毒瓦斯摧殘人的神經,再用坦克去碾壓,毫無反抗能力倒在地上的人群,這樣一種集體滅絕,實在是令人發指,是可忍、孰不可忍!中國共產黨、中國政府、中國的軍隊、下令用坦克碾壓群眾的命令者及執行者,都將會受到人民的審判,歷史是公正的。